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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桃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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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姬飲下一口清酒,緩緩地道:“漢武帝吞下了三枚桃核,他帶回未央宮兩枚,留給我兩枚。——這是他實現願望的代價。這兩枚桃核一直留在縹緲閣中。時光飛逝,一眨眼,又到了晉代。有一天,一個和軒之一樣喜歡寫詩的士人走進了縹緲閣,他請求我實現他的一個願望。”

“他有什麽願望?”元曜問道。

“這位客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去山中郊游,冒冒失失地闖進了一處開滿桃花的美妙之鄉。他在桃源鄉中呆了一段時間,十分快樂。後來,他回到了人間,仍然對桃源鄉戀戀不忘。可是,無論他回去尋找幾次,也找不到走進桃源鄉的路。他很悲傷,他一直癡戀著桃源之鄉,想在有生之年再去一次。”白姬停下了敘述,擡頭望向緋桃樹,陷入了沈思。

元曜凝視著白姬的側臉,問道:“你實現了這個客人的願望了嗎?”

白姬回過神來,轉頭與元曜對視,“軒之,世間沒有桃源鄉。那位客人所見的桃源鄉,只是他自己的妄想。他走進了他自己的妄想中,並沈淪其中,不能自拔。我沒有辦法替他找到根本不存在於世間的地方,於是拒絕了他。但是,他看見了貨架上的兩枚桃核,他說桃核上有和桃源鄉一樣的氣息,讓我把兩枚桃核賣給他。於是,我把桃核給他了。”

元曜奇道:“桃核中有桃源鄉?”

白姬笑了,“怎麽會?大概是因為蟠桃核有仙靈之氣,他循著這股仙靈之氣又邂逅了自己心中的桃源鄉吧。後來,這位客人遠離繁華,去田園隱居了。他一直把桃核帶在身邊。據說,他一生雖然困苦,但是內心卻很充實、快樂。他去世之後,我去他住的地方取回桃核。但是,兩枚桃核已經朽爛了。我覺得可惜,在路過一個制硯的村莊時,就讓制硯師將桃核磨碎成粉,和松煙、魚皮膠、丁香、珍珠一起做成了一方硯臺。”

元曜張大了嘴巴,“漢武陛下的桃核變成硯臺了?小生想看一看這方硯臺,可以嗎?”

“可以。”白姬道:“不過,今天天色晚了,明天我去倉庫把桃核墨拿出來給軒之看吧。”

“好。”元曜點頭。他想了想,問道:“白姬,用蟠桃核做成的硯臺磨墨寫字,字跡會不會特別飄逸,帶著一股仙靈之氣?”

白姬笑道:“不知道。不過,軒之的字又呆又笨,正好可以試一試。”

元曜反駁:“小生的字哪裏呆笨了?連丹陽都誇小生的字寫得好。”

白姬打了一個呵欠,“他不誇軒之寫的字,軒之怎麽會簽賣身契呢?”

元曜又反駁,“上官昭容看了小生寫的詩,也誇小生的字好看。”

白姬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那是因為軒之的詩寫得太差,不入上官昭容的法眼,她念著軒之舍命救了天後,不好讓軒之太難堪,就只好誇字了。”

元曜受了打擊,呆若木雞。

“啊,已經很晚了,我先去睡了。”白姬飄去睡覺了。

元曜被打擊得很傷心,對著月亮長籲短嘆。離奴見了,安慰元曜,“書呆子,不要難過了,爺就覺得你寫得字挺好看,像香魚幹一樣好看。”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更傷心了,“離奴老弟,你大字都不認識一個,何苦也來消遣小生?”

“不識字就不能品鑒書法的好壞了嗎?書呆子寫的字又醜又笨又難看!”黑貓生氣地吼了一句,跑了。

“唉!”元曜傷心地嘆了一口氣,決心從明天開始刻苦練字。

第二天,一大早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空氣中透著一股寒氣。

吃過早飯之後,白姬從倉庫中翻出了桃核墨,她把桃核墨放在貨架上,“在陽光下放幾天,去一去灰泥濁氣。”

元曜定睛望去,那是一方巴掌大小的墨,如黑緞子一般黢黑,雕作半個桃核的形狀,上面還布滿了桃核的紋路。元曜湊近一聞,墨香中似乎還有一股桃子的清芬。

元曜道,“這就是桃核墨?看著挺普通。”

白姬笑而不語。

元曜取了一把竹傘,打算去辦昨天沒有辦成的事情。他衣裳單薄,出門時一陣冷風卷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等等,軒之。”元曜正要踏入雨中,白姬叫住了他。

元曜站住,“怎麽了?”

“你等等。”白姬說了一句,上樓去了。不一會兒,白姬拿來一件白色孔雀紋披風,她走到元曜身邊,為他披上,替他系緊。

“今天天氣冷,軒之不要著涼了。”白姬笑道。

披風十分暖和,驅散了秋雨的寒涼,元曜心中湧起一陣暖意。

“謝謝。”元曜很感動,但是又不得不道:“可是,可是這披風是女子穿的樣式和花紋呀。”

白姬笑道:“能夠禦寒就已經很好了,軒之不能太挑剔款式。”

元曜只好披著白姬的披風出門了。他想,下雨天大街上的路人不會太多,應該沒人會註意到他。

元曜去蚨羽居取了披帛,又去買了點心和香魚幹,提著一個大包袱回縹緲閣。他慶幸路上的行人不多,也沒有人註意他的披風。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是正午光景了,他在屋檐下收了傘,走進去。櫃臺邊,離奴捧著一本書,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看見元曜回來了,冷哼一聲,又把視線移回書上。

元曜有些驚訝,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離奴居然在看書?它又不識字,能夠看懂麽?

元曜走到櫃臺邊,把包袱放下,“離奴老弟,你的香魚幹買回來了。”

離奴道:“爺在看書。”

元曜瞥了一眼離奴捧的書,是他常看的《論語》。不過,離奴拿倒了。

元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點破離奴,只是“嗯”了一聲。

離奴道:“從今天起,爺也是讀書人。”

元曜看了一眼離奴拿倒的書,想說什麽,但終是忍住了。

元曜打開包袱,將魚幹、點心、披帛依次取出。離奴看見香魚幹,立刻拋下《論語》,湊了過來。

元曜隱約聽見裏間傳來白姬和誰的對話聲,好奇地問離奴,“咦?有客人?”

離奴將一條魚幹放進嘴裏,含糊地道:“哦,看書看忘了。書呆子,你的王家表哥來看你了。主人在陪他說話,你趕快進去吧。”

“欸?!!”元曜大驚,顧不上整理東西,急忙奔去裏間。

元曜匆匆走進裏間,透過薄薄的金菊屏風,他看見了一名身穿綠煙色長衫的男子與白姬對坐說話。男子的身形清瘦而挺拔,仿如空山中的一株風中勁竹。從身影來看,應該是王維。

元曜趕緊走過去,叫了一聲,“摩詰?”

男子回過頭,他長著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眼神明亮。他看見元曜,笑了:“軒之。”

“摩詰,你怎麽來到縹緲閣了?”元曜微微吃驚,王維他怎麽走進來了?一般人看不見縹緲閣,更走不進縹緲閣。通常,能夠走進縹緲閣的人,都會成為白姬的‘因果’。

王維道:“今天下雨,閑來無事,想起了軒之,就找來了。沒想到,繁鬧的西市之中竟然藏著這麽一家靜雅的古玩齋。”

白姬喝了一口茶,她望著王維,眼神深邃,笑而不語。

元曜來到王維身邊,席地而坐。

王維盯著元曜的披風,“軒之,你這披風……”

元曜大窘,急忙解釋,“這是白姬借給小生暫穿的,不是小生的。”

王維流下了眼淚:“軒之竟連披風也沒有,只能穿女子的,太可憐了。軒之一定受了很多苦。”

元曜急忙道:“不是這樣,小生的披風和冬衣放在一起,還沒收拾出來,所以暫時先穿了白姬的。小生沒有受苦。”

王維不相信,更傷心了。

元曜苦惱。

元曜沒有告訴王維自己賣身為奴的事情,一者因為淪為奴隸並不光彩;二者王維古道熱腸,以他的性格知道元曜淪為奴隸,一定會傾盡資財籌錢替他還債。雖然是表兄弟,元曜也不想王維替他背上一筆巨大的債務。

白姬笑道,“軒之,王公子剛才說你打算辭去賬房的職務,離開縹緲閣?”

王維道:“軒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讀書人,流落市井之中未免委屈,還是跟我一起走吧。”

王維只以為元曜寄人籬下,替人做賬房,不知道他賣身為奴了。白姬也沒有點破元曜小小的謊言。

元曜偷眼望向白姬,她的眼神森寒如刀,元曜打了一個寒戰,急忙道:“沒有的事。小生沒有想離開,也沒有受委屈,小生會繼續努力幹活還債。”

白姬滿意地笑了,“王公子,軒之並不打算離開。我是菩薩心腸的人,向來待人寬厚,絕不會苛待軒之,請不必為他擔心。等他必須離開的時候,我自然會讓他走。”

菩薩心腸?待人寬厚?這條總是克扣工錢的小氣龍妖怎麽好意思說?!元曜在心中嘀咕,但是嘴裏卻道:“摩詰不必為小生擔心,小生在此過得很好。”

王維見元曜不想離開,也就打消了帶他走的念頭,只言如今既然都客居長安,以後一定要常常往來。

元曜笑著答應了。

雨越下越大,王維不方便離開,就留在縹緲閣和元曜喝茶說話。白姬趁機向王維推薦各種寶物,王維對金玉珍寶不感興趣,拉了元曜要去後院屋檐下聽雨寫詩。

白姬笑道:“既然要寫詩,就用這一方桃核墨吧。”

白姬走到貨架邊,取下桃核墨遞給王維,“這一方桃核墨有仙靈之氣,可以助詩興。”

王維將桃核墨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仙靈之氣未必有,但是清香是有的。”

在王維接過桃核墨時,元曜好像聽見桃核墨中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他心中一驚,再側耳細聽,卻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大概是幻覺吧。元曜心道。

“是一方好墨,多謝了。”王維對白姬道。

“不客氣。”白姬笑了,眼神幽森。

王維和元曜來到後院,坐在屋檐下聽雨,地上散放著筆、墨、紙、硯。離奴端來了茶和點心,兩盞陽羨茶中冒著氤氳的水煙,旁邊放著一碟玉露團,一碟貴妃紅。王維和元曜一邊聽雨,一邊喝茶。

王維用瓷杯取了幾滴雨水,傾入硯臺中,研開了桃核墨。墨色黑如鴉羽,隱隱透出一股奇異的清芬。

元曜翕動鼻翼,嗅著墨香。雖然已是秋天,他卻仿佛看到了桃花在虛空中緩緩綻放。

元曜以為這只是他的幻覺,但是王維似乎也看見了,“啊,好像周圍有桃花盛放。”

元曜笑道:“說不定,我們現在正置身在開滿桃花的桃源鄉。”

王維撫掌道,“昔日五柳先生著《桃花源記》,我心中甚是向往。五柳先生高潔物外,恬淡隨性,人生如果能得到如他一般的知己,也不枉活一世了。軒之,就以桃源鄉為題,我們來寫詩。”

元曜笑道:“好。”

王維沈吟片刻,提筆擬了一句:“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白紙浸著桃核墨,字跡熠熠發光。

王維怔怔地望著自己寫的字,陷入了冥想。

元曜望著從屋檐下滴落的雨,想起了陶淵明筆下的桃源鄉,心中甚是向往,但是想起白姬說桃源鄉並不存在,心中又有些悲傷。他思索片刻,提筆寫道:“空谷無人花自芳,水清雲淡碧天長。不聞武陵山外事,亂世風煙自采桑。”

元曜寫完,放下筆,向王維望去。王維還在苦思冥想,他的神色有些異樣,仿佛陷入了某種魘癥中,“桃源鄉……軒之,我要去尋找桃源鄉……”

“欸?!”元曜吃驚。

王維放下筆,興奮地道:“我要去尋找桃源鄉。從剛才起,這個念頭就縈繞在我腦中了。”

元曜道:“世人都有追尋桃源之心,可是能去哪兒尋找呢?”

王維擡眸望向秋雨,又陷入了沈思。

元曜拿過王維寫詩的紙,低聲念道:“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王維道:“還沒寫完。現在沒有靈感,無以為繼。待我回去把它寫完。”

“雖然沒有寫完,但這一句很美,小生仿佛看見了桃源鄉。”元曜笑道。

“桃源鄉啊……”王維又陷入了沈思。

秋雨停時,王維告辭離開,他想帶走桃核墨,對白姬道:“這桃核墨我想買下,多少銀子?”

元曜以為白姬會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沒想到白姬卻只是笑道:“王公子既然是軒之的表兄,我就不收銀子了。這方桃核墨送給你,它與你有緣,你且珍惜。”

王維笑道:“如此,多謝了。我在郊外有一處別院,風景秀美,過些時日就是重陽了,白姬姑娘和軒之可以一起來我的莊院賞秋,飲菊花酒,吃重陽糕。”

白姬笑著答應了。元曜也欣然答應王維的邀請,他送王維到巷口,兩人才分開。

送走王維,元曜回到縹緲閣,他看見白姬倚在櫃臺邊,手裏拿著王維寫下的零落詩句,“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有趣,很有趣。”

元曜不解,“什麽有趣?”

白姬擡頭,才發現元曜已經回來了,她把寫著詩句的紙放下,笑道:“告訴軒之,就無趣了。”

元曜不高興了,“你這是什麽話?”

白姬笑而不語,她又從櫃臺上拿起另一張紙,“這是軒之寫的詩吧?”

“是。你覺得小生寫得如何?”元曜笑著問道,他覺得自己寫得還不錯。

白姬低頭仔細地看了兩遍,才道:“字寫得不錯。”

元曜受到打擊,垂頭喪氣地走去後院了。

元曜離開之後,白姬又開口道,“詩也寫得不錯。‘亂世烽煙自采桑’這一句很有意境呢。”說完,白姬才擡起頭來,但是元曜已經不在了。

白姬環顧四周,奇怪地道:“咦?軒之呢?!”

離奴道:“爺在看書。”

元曜瞥了一眼離奴捧的書,是他常看的《論語》。不過,離奴拿倒了。

元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點破離奴,只是“嗯”了一聲。

離奴道:“從今天起,爺也是讀書人。”

元曜看了一眼離奴拿倒的書,想說什麽,但終是忍住了。第三章 摩詰

時光如梭,轉眼過了五天。時節近重陽,長安城中盡染金菊之色。

這一天,秋高氣爽,陽光燦爛。元曜見天氣好,想去郊外看王維,找白姬告假,“小生想去拜訪摩詰,請一天假,明天回來。”

白姬道:“可以。軒之記得在山中摘一些茱萸回來,我要做辟邪的香囊。”

茱萸,又名“辟邪翁”,每逢重陽節,佩戴茱萸辟邪是一種習俗。

“非人也辟邪?”元曜吃驚。

白姬以袖掩面,嘻嘻笑道:“入鄉隨俗。”

離奴也道:“書呆子,記得摘一些菊花回來。”

元曜道:“離奴老弟可是要做菊花糕?釀菊花酒?”

離奴搖頭,“不,爺要做菊花魚。”

菊花魚一定很難吃。元曜在心中道。

元曜收拾了一下,就出發了。

元曜出了城門,順路搭了一位貨賣木料的壯漢的馬車來到了藍田山麓,王維的別院就在山中。到了分岔路口,元曜道了謝,和壯漢分別了。

碧雲天,黃草地,丹楓如火,清溪潺潺。元曜沿著王維告訴他的方向走去,但是山郊野陌,他也找不準路。他在田陌上詢問一個騎在水牛上的牧童,牧童恰好認識王維,好心地給元曜指了路。

元曜來到王維的別院時,已經是未時過半。王維的別院掩映在山水之中,並非豪華的朱門大院,而是約有七八間房舍的雅致草堂。草堂前面種著垂柳,後面種著修竹,竹籬下開滿了或金色,或紅色的菊花,窗臺上爬滿了藤蘿薜荔。庭院中,有一個白發老仆和一名書童正攤開書本晾曬。——今天陽光明媚,正好可以曬書,以防書本被蠹蟲蛀蝕。

元曜認識這名老仆人,正是王家的老家仆,他跟著主人姓,名喚王貴。想來,大概是王老夫人不放心兒子獨自漂泊長安,派了王貴跟著服侍。那名綠衣書童元曜不認識,猜想大概是王維在長安新買的仆人。

元曜隔著竹籬喚了一聲,“貴伯。”

王貴回頭,看見元曜,臉上綻開了笑意,“少郎君?!”他放下書本,走過來,高興地道:“前幾天郎君回來,說在城裏偶遇元家少郎君,老朽還不信。沒想到,竟是真的。”

元曜笑道:“能夠偶遇摩詰,小生也沒有想到。”

王貴打量了元曜幾眼,感慨道:“幾年未見少郎君,倒是長得高壯了一些,越發像當年的元姑爺了。”

元曜聽見王貴說起過世的父親,心中有些悵然。

王貴笑道:“少郎君遠道而來,快進來坐。”

“嗯。”元曜笑了笑,繞過竹籬,走進了院子裏。

王貴把元曜迎進院子裏,又問候了幾句寒暖近況,元曜一一做了回答。

一陣風吹過,籬笆下的大片菊花蕩漾起一層層金色波浪。

元曜問道:“貴伯,摩詰在家嗎?”

王貴嘆了一口氣,老臉上掛上了愁容,“郎君在午睡。朱墨,去叫郎君起來,說元家少郎君前來拜訪。”

那名正在曬書的綠衣書童答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書,就要去叫王維。

元曜道:“且慢。小生也沒有急事,不用特意去吵醒摩詰,小生就在院子裏曬曬太陽,且等他睡醒了再說吧。”

王貴道:“也好。反正,少郎君也不是外人。朱墨,去給少郎君沏茶來。”

“是。”朱墨應了一聲,去沏茶了。

元曜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坐下,喝著朱墨沏來的陽羨茶,曬著秋天的暖陽,覺得十分舒服。王貴和朱墨繼續曬書,王貴偶爾擡頭和元曜說一兩句閑話。

元曜喝到半盞茶時,他晃眼間看見一名男子站在籬笆旁的菊花叢邊。元曜擡眸望去,那男子約莫三十餘歲,頭戴青黑色襆頭,身穿皂色廣袖長袍。他眉目端方,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這人是誰?他什麽時候來到院子裏了?難道是莊客或者鄰人?元曜心中疑惑,但見男子朝他笑,也就回了一個笑容。

因為閑坐無聊,元曜想去和男子搭話,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可是,就在他一低頭錯眼間,站在菊花邊的男子不見了。

欸?!元曜怔怔地望著空蕩蕩的籬笆,菊花在風中搖曳。

“元少郎君,你怎麽了?”王貴發現元曜的異狀,問道。

元曜回過神來,道:“沒事。可能小生眼花了,剛才好像看見籬笆那邊站著一個穿皂衣的男子。

王貴的臉色倏地變了,“元少郎君,你也看見了?!!”

朱墨的臉色也變了,“啊!鬼又出現了!!”

看見王貴、朱墨的反應,元曜奇道:“欸?什麽?”

王貴放下手中的書,走到元曜跟前,他望了一眼菊花叢,欲言又止。最後,他還是開口了,“元少郎君看見的……恐怕是鬼……”

“鬼?!”元曜嚇了一跳。

王貴苦著臉道:“這鬼是這幾天才出現的,好像還是一個讀書人。他一般深夜出現,一出現就和郎君在書房裏談書論道,天亮才離去。白天偶爾能在柳樹下,菊花邊看見他,但一眨眼又不見了。”

朱墨也苦著臉道:“這鬼自稱姓陶,我聽公子叫他五柳先生。公子好像很喜歡他,把他視作良朋知己。雖說這鬼看上去沒有惡意,談吐也十分得體,但終歸讓人覺得害怕。”

王貴也道:“人鬼殊途,相交不是好事。一想起郎君和鬼來往,老朽就覺得愧對把郎君交給老朽照顧的老夫人。老朽勸郎君不要和鬼交往,郎君卻責怪老朽侮辱他的朋友,還要老朽不要幹涉他。老朽是一個仆人,也不能多說什麽。元少郎君你去勸一勸郎君,讓他不要再和鬼來往了。”

“姓陶……五柳先生……”元曜又一次張大了嘴,王維遇見陶淵明的鬼魂了?!剛才,站在菊花叢邊的是陶淵明?

就在元曜吃驚,王貴嘆氣的時候,王維午睡醒來,穿著一身寬松的長袍走出來。他打了一個呵欠,伸了一個懶腰,吟道:“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元曜笑道:“幾日不見,摩詰又得了兩句桃源詩。”

王維這才看見元曜,他有些意外,有些高興,“軒之,你怎麽來了?朱墨,有客來了,你怎麽不叫醒我?”

元曜笑道:“小生也沒有急事,所以沒讓朱墨吵醒摩詰。”

元曜來訪,讓王維十分高興,他拉了元曜去書房,“軒之來得正好,我有幾首新詩正想找人指點。”

元曜笑道:“指點不敢當,小生願拜讀一二。”

元曜跟著王維來到了他的書房。這是一件簡單雅致的房間,門朝院落,光線明亮。一方胡桃木桌案上放著筆墨紙硯,墨正是桃核墨。書房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淡雅的山水畫,兩幅書法字帖,靠墻的書架上堆著一些竹簡和書冊。窗戶對著後山,窗下放著一個蓮花形狀的青銅香爐,香爐中溢出一縷縷清雅的水沈香。

王維和元曜席地而坐,王維翻出最近新寫的幾首詩,元曜讀了,誇讚了幾句。

元曜問王維,“摩詰,桃花源那首詩寫得怎麽樣了?”

王維搖頭,“還未寫完。”

元曜又問道:“聽說,摩詰最近在和一位鬼友交往?”

王維笑了,興奮地道:“沒錯。軒之猜猜他是誰。”

元曜道:“聽說,摩詰叫他五柳先生。他不會是寫桃花源的陶淵明吧?”

王維神秘一笑:“軒之猜對了,這位鬼兄就是陶淵明。他晚上會來,我將他介紹給軒之認識。”

“他真是五柳先生的鬼魂?”元曜吃驚。

王維道:“千真萬確。”

“摩詰,你是怎麽遇見他的?”

王維拿起桌案上的桃核墨,道:“五柳先生就棲身在這一方桃核墨中。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前天晚上,我坐在這裏磨桃核墨,準備寫桃花源的詩。我腦中想著桃花源,口裏念著五柳先生,他就出現了。五柳先生高潔端方,學識淵博,是世間難尋的良師益友。我與他一見如故,彼此十分投緣。”

元曜道:“能夠得到一位知音,即使是非人,也是幸事。”

今天無法回城,元曜留宿在王維的別院中。弦月升起,燈火如豆,秋天山野的晚上有些寒冷,王維和元曜生了一爐火,坐在書房中溫酒閑談。

元曜捧著一杯溫酒,心中有感,吟了一首詩:“夜聞更漏缺,風送蘆花雪。寒浸八尺琴,樽浮半輪月。”

“這首詩很應景,應當寫下來。”王維笑道,他在硯臺中滴入清水,磨開了桃核墨。隨著一陣墨香彌散開來,元曜白天看見的皂衣男子——陶淵明在黑暗中漸漸浮現出身形。

元曜張大了嘴巴,目不轉睛地盯著陶淵明。

王維高興地道:“五柳先生,您來了。”

陶淵明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作了一揖,“又來叨擾了。”

“哪裏的話。”王維笑道,他向陶淵明介紹元曜,“這是我表弟,姓元,名曜,字軒之。”

元曜趕緊起身,作了一揖,“陶先生。”

陶淵明也作了一揖,笑道:“我們白天已經見過了。”

王維給陶淵明也斟了一杯酒,三人圍爐而坐,秉燭夜談。

因為元曜在,陶淵明一開始有些拘謹,但是幾句話下來,與元曜混熟了之後,就變得十分健談了。三人聯詩作對,切磋書中的學問,暢談各地的風土人情,氣氛十分融洽。

從小受母親崔氏的影響,王維與佛家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心性淡泊,喜愛清凈,但是因為身為家中長子,不得不出門求取功名,出入仕途。他在長安與達官顯貴相交,游走在名利場中,雖然也有朋友,但是終歸難以脾性相投,心心相印。從小,王維就喜歡陶淵明的詩,也很崇拜陶淵明,如今機緣巧合,他與陶淵明成為了朋友,他們傾蓋如故,非常投緣。這段邂逅的友情在王維羈旅長安的寂寞生活中塗上了一抹溫暖的色彩,也讓他孤獨的靈魂找到了某種寄托。

陶淵明對王維也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情愫。他本來已經不屬於人世,只剩一縷殘念游蕩在虛空中,但是他被他吸引,與他結緣。因為他們有著相似的靈魂和思想,所以十分投機,成為知音。

陶淵明和王維相視一笑,不用一句話,便能了解彼此的心情。

元曜喝了一口溫酒,看了一眼紙上零亂的詩句,笑道:“摩詰還是沒有寫完桃源鄉的詩呀。”

陶淵明哈哈大笑,“摩詰欠詩,應當罰酒。”

王維苦惱地道:“我從未見過桃源鄉,無法動筆。五柳先生,您能帶我去桃源鄉一游嗎?”

笑容從陶淵明臉上消失,他嘆了一口氣,沈默了。

元曜和王維面面相覷,氣氛一下子陷入了沈悶。過了許久,陶淵明才開口了,“其實,我從未去過桃源鄉。”

王維奇道:“那五柳先生筆下的桃源鄉……”

陶淵明悲傷一笑,“我死了之後才知道那只是一場虛妄的夢。世界上根本沒有桃源鄉。”

王維一楞,繼而道:“不,世間有桃源鄉,我將去尋找它。”

燈火下,王維神色堅定,眼神明亮。

陶淵明望著王維,笑了,“如果摩詰找到了,記得帶我去看你的桃源鄉。”

“好。”王維答應。

“一言為定。”陶淵明道。

不知道為什麽,元曜在這一瞬間有些觸動,也許世間真有桃源鄉,因為王維相信有,而陶淵明相信王維。

二更時分,硯臺裏的墨汁用完時,陶淵明消失了。王維和元曜同榻而眠,一夜無話。

第二天,元曜在王維家呆到中午,就準備回城了。王維道:“重陽時,軒之可以和白姬姑娘一起來此賞菊飲酒。”

元曜答應了。

王貴悄悄地問元曜,“元少郎君可曾勸郎君不要與鬼來往?”

元曜道:“貴伯不必擔心,五柳先生沒有惡意,他乃是飽學之士,端方君子,摩詰和他來往,正好可以增長學識,修磨品性。”

王貴欲哭無淚,“元少郎君,你也被鬼蠱惑了。”

元曜找王貴討了一個竹籃,在王維的籬笆下采了一些菊花,又摸去他家的後山上采了一些野生的茱萸。吃過午飯之後,元曜提著竹籃告辭回去了。

元曜回到縹緲閣時,已經接近敲下街鼓的時候了。元曜走進縹緲閣,他發現大廳裏,裏間中都沒有人,但是後院傳來一陣吵鬧喧嘩聲。

元曜心中納悶,飛奔到後院,但見白姬坐在回廊下,托腮望著古井邊,耳朵裏塞著一團青草。

古井邊,水桶翻倒,一個蒸籠散落在地上。離奴雙手掐腰,唾沫橫飛地和六個人吵架。那六個人三男三女,均穿著墨青色的衣服,他們憤怒地圍著離奴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麽。因為聲音太嘈雜,元曜聽不清他們在吵什麽,心中很奇怪。

“白姬,發生什麽事了?離奴老弟在和誰吵架?”

白姬沒有反應。

“白姬……”元曜又叫了一聲。

白姬還是沒有反應。

元曜伸手,在白姬的眼前晃動了一下。

白姬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的同時,從耳朵裏取出青草團,“原來是軒之回來了,嚇我一跳。”

元曜道:“你把耳朵堵著幹什麽?”

白姬笑道,“那邊太吵了。”

元曜放下竹籃,在白姬身邊坐下,“發生什麽事了?離奴老弟在和誰吵架?”

白姬道:“是這樣的。今天上午,韋公子給軒之送來了六只大螃蟹,軒之不在,我就替軒之收下了。離奴打算把螃蟹蒸了做晚飯的菜肴,但是螃蟹們不答應,從蒸籠裏爬出來,和離奴吵了起來,它們已經吵了大半個時辰了。”

元曜張大了嘴巴,吃驚地望著古井邊。他這才看清楚,六名墨青色衣裙的男女都沒有手,本該是手的地方,從衣袖中探出了兩個大鉗子。螃蟹精們揮舞著大鉗子圍著離奴吵,離奴毫無懼色,掐腰回吵,雙方唾沫橫飛,沸反盈天。

元曜道:“這不太像是離奴老弟的處事風格。”

元曜認為,以離奴平時的蠻橫性子,它會直接把螃蟹拍暈了,放進蒸籠裏,不會有耐心和螃蟹吵架。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離奴說,它現在也是讀書之貓,不能用暴力解決問題,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元曜冷汗。

白姬又用青草堵住了耳朵。

元曜聽不下去了,走過去勸道,“離奴老弟,不要再吵了,幾位螃蟹大仙也請安靜,都是一場誤會。”

螃蟹精們哭道:“沒有誤會,這只黑貓想把我們蒸熟了吃。”

離奴道:“螃蟹難吃死了,爺才不稀罕吃,爺不過是想蒸給書呆子吃罷了。”

元曜道:“多謝離奴老弟的好意。不過,還是算了吧,請不要再吵了。我們不吃螃蟹了。”

螃蟹精們道:“不吃的話,就把我們放到河裏去。”

元曜道:“可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小生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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